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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看点:许丹阳:95后三星堆考古队员养成记

中国青年报   2022-12-31 11:01:38

我是一个95后考古队员,负责过三星堆4号祭祀坑的现场发掘。

有人说考古的过程就像开盲盒。我也买过一次考古盲盒,就是把文物小摆件用石膏包起来,用配套的小铲子和小签子挖出来。石膏一点一点被剥开之后,才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我觉得挺有意思,但自己不想挖,挖够了,于是送朋友,“强行”让他体验。他觉得不好弄,后来也不用铲子挖了,直接拿锤子砸开了。

考古就是这样,惊喜与枯燥并存。三星堆新发现的6座祭祀坑,我们发掘了两年零一个月,直到今年11月9日才全部发掘结束。祭祀坑最终出土编号文物超过1.5万件,埋藏年代确定为商代晚期,距今约3200年至3000年。


(资料图)

充满科技感的考古一线,一半以上是90后

三星堆遗址位于成都平原北部,包含的文化遗存从新石器时代晚期一直到春秋战国时期。三星堆迄今最重要的考古发现,是8个埋藏着大量珍贵文物的祭祀坑。1号坑和2号坑是1986年发现的,出土了青铜面具、青铜大立人像、青铜神树等重要文物,在当时震惊世界。

其余的6个坑,在2019年年底开始发现,2020年10月开始正式发掘。当年6月,我从北大考古文博学院硕士毕业,入职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来三星堆报到。不早不晚,正当其时。

新发现的6个祭祀坑,每个坑都需要现场负责人。我们三星堆考古研究所能做田野发掘的人有七八个,派我到4号坑当“坑长”。

我们的4号坑小队很年轻,除了一个大哥哥是1988年的,其他6个人都是95后。而当时三星堆全部6个坑的考古队员里,超过一半是90后——我觉得甚至可能达到80%。这几年新招聘的人员比较多,而在2019年之前,我们所里正式从事三星堆考古和研究的就是三星堆工作站站长雷雨和三星堆考古研究所所长冉宏林两位老师。

我们的发掘现场看起来也很年轻,很有科技感。我们搭建了全透明的考古工作舱,配备了起重机、高光谱成像仪、3D扫描仪等设备。在我的印象里,这是全国首次。

为了更好地保护文物,工作舱里是恒温恒湿的,类似春天的气候。我们穿着防护服工作,还会微微有点出汗。穿“大白”,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我们的头发、皮屑掉进坑里,污染样品;另一方面,如果坑里存在有害物质,也不会影响我们。

有时会有人来参观,隔着玻璃看,其实也看不见坑下的东西,就是在看人。我感觉我们就像动物园里的小动物一样,刚开始感觉不太自在,后来习惯了就好,他们看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

我们是平趴在一个悬空的平台上工作,时间长了腰酸背痛,手也不舒服,但一旦沉浸进去,我就忘了,也忘了时间。我有点强迫症,挖的土、画的线,要一丝不苟、干干干净,一点瑕疵都不行。专注的时候,周围人说话我也听不见。坑只有一米多深,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会隔音,有时候上面有人叫我,我都会愣一下。

我们是分工行动,包括发掘、记录、拍照、样品登记、现场信息采集等。大家各司其职,定期汇报进展,组织讨论,遇到问题了,就一起商量怎么解决。

北大考古养成记:人手一座墓

我的家乡在河南省洛阳市栾川县,周围有两个著名的遗址:仰韶遗址和二里头遗址。最初我是在课本上知道的,上大学之后,我才发现那儿离我家不远。

其实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明确的理想——肯定不是考古,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考古。中学时代最擅长的科目是地理,也挺喜欢历史,想了解过去都发生了什么,喜欢看历史故事。

高考填志愿,我第一次知道考古这个学科。我是洛阳市文科第二名,这个成绩能上北大,但可选择的专业不多。当时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觉得学考古可以通过古人留下的实物去看历史,还能去野外考察学习,于是就把北大和考古作为我的第一志愿学校和第一志愿专业填报,最终被录取了。

刚上大学时,我对学业是困惑的,没想到有这么多基础的东西要学!特别多细碎的知识、概念和考古的技术方法,各个地区的考古发现,甚至还要会画每一种文化的代表性器物,挺难的。我也想过转专业,但行动力不强,只是想了想。

直到经历大三的田野实习,我才对考古有了真切的认识。整个秋季学期,我们班都在河南周口平粮台遗址实习。40多个同学和3个带队老师一起,在村里租了当地农民的一栋小楼房住。那本来是他为儿子结婚准备的,结果我们先住了。

那段时间很有意思,同学们都在一起工作生活,一人负责一个探方。我室友和另一个女同学的探方挨着,两个人就经常交流。本来大学几年都没说过几句话,那段时间感情突飞猛进,后来就在一起了,现在已经结婚了。

平粮台遗址是新石器时代晚期的一座城,有许多房址和墓葬,基本每个探方里都有,我们开玩笑说“人手一间房”“人手一座墓”。那是我第一次发掘墓葬,一想到这是4000年前的古人留下的,被我发现了,还是很惊喜的。

这个区域埋了很多战国晚期到西汉时期的墓葬,我还发掘出了王莽时期的铜钱,上面有“货泉”字样。班上有个同学会认古文字,我就赶紧让他看,然后在网上查这个钱是什么时候流通的……那种兴奋感几乎可以持续一天。

有的同学对人骨有点抵触,我是一点都不害怕,这可能也是我能干考古的原因之一。人身上206块骨头,把它理解透了,它就和陶片、石器一样,只是我们研究的对象。倒不是因为胆大,我只是不怕鬼神一类的非唯物主义的东西。要是遇见一条叫得很凶的狗,我肯定躲得远远的;要是看见蛇,我都能跑起来!

总体来说,野外发掘工作挺累的。我们那时候都很期盼下雨,经常“求雨”,雨来了就可以停工休息。后来我才知道,最辛苦的不是露天工作,而是室内的资料整理。

出土器物作为研究资料是一律平等的,不管大小,不论残破或完整,每一件都要仔细编号、描述和记录,以同样的精力去对待。就算有100件器物,每件都长得差不多,也是要一个一个登记。这项工作的重复性很大,如果耐不住性子,就很难做下去。

我们在野外发掘了3个月,资料整理了1个月,有时熬夜到深夜一两点,最终又花了一个寒假才把实习报告写完。老师说,未来能不能干得下去,就看在田野的这几个月。真正从头到尾体验一次,就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这份工作了。

我感觉能接受,于是又读了两年研究生,侧重学习夏商周考古。在读研期间,我遇到了第二份实习——三星堆。

2020年毕业季,我被封在家里找工作,确实有些焦虑。当时投了好几处简历,希望能找一个自然环境好、夏商周时期的考古发现也比较多的地方,四川是不错的选择。我就通过导师打听了一下,确定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要招人,我就来考了。

从校园到田野,从“社恐”到“演员”

来三星堆以前,我以为考古会是一份比较安静的工作,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需要说的话还挺多。除了和同事、同行交流,还要和媒体打交道。我参加工作两年来,拍纪录片、参加综艺节目、接受各种采访和拍摄有150次以上了。我感觉自己这两年说的话,比过去20多年说的都要多。

我本来是很“社恐”的性格,很内向,不太愿意参加人多的活动,也不善于在陌生人面前表现自己。现在,我感觉自己的社交能力提升了一点,都快是半个“演员”了——我演我自己。

我不热衷宣传自己,但如果有新的想法和认识,还是很乐意和大家分享。我也希望可以在表达上做得更好,把这些考古碎片、瓶瓶罐罐,转换成公众能理解的语言。但是上镜拍视频对我而言还是很难,因为要有动作和表情。

考古的大众传播已经成为我们工作的一部分。除了发掘,将考古成果介绍给公众,让普通人了解我们是干什么的,是考古工作的应有之义。三星堆一直在这里,它并不是今天才变得重要,只是早些年没有像现在这样“出圈”。这让我看到考古的另一种意义,除了填补历史的空白,也有对公众和当下社会的价值。

工作之后,我对考古的理解也有了变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看到了考古的现实。

上大学时,我第一次去博物馆参观,看到有些器物很精美,有的还是在历史课本上出现过的,但有的器物就很小、很残破。当时我想:这么小、这么破的东西,还要拿出来摆博物馆啊?后来参与发掘才知道,那已经很好了!已经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了!

相对整个古人的活动、整个历史而言,我们发掘出来的东西是凤毛麟角。考古是以小见大、“以偏概全”的过程,是需要想象力的——但不是放飞自我的想象,而是从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发现,串联起相关材料,放置到整个时空背景下去理解。如果选择的角度好,论证又充分,哪怕是一个不太起眼的物件,也能释放出独特价值。

学生时代,我总是从考古学的学科角度理解问题;工作之后发现,学校里介绍的是考古学的前沿,但并不是每一个遗址、每一个发现都可以按照前沿的要求去做。这是理论和现实的差距。当然,现实在不断进步。

以前在学校看别人做考古,总觉得有些地方挖得不好,有不少遗憾;有时候会吐槽:这些发掘者怎么回事,一个遗址挖完了,迟迟不写报告,应该随时把资料整理出来。工作后才知道,确实没时间,挖完了一个项目,还有另一个。

这两年,三星堆的田野工作几乎没有停止过。4号坑我们发掘了10个月,结束之后,又在工作舱外围做露天的遗址发掘,同时见缝插针地整理4号坑的资料。考古的周期非常长,相关的检测分析和资料整理都需要很长时间。现在我们基本没有周末,实在累了才休息一天。

考古理想依然在,短期愿望找个女朋友

许多人的工作是朝九晚五,我们是朝八晚六。每天早上7点多就得起床,宿舍离考古工地有五六公里,好在单位给我们租了一辆小汽车,开车10分钟就能到。

平时食堂的伙食挺不错,一餐两元,不算太辣,我还是喜欢吃辣的。周末大家偶尔聚个餐,去县城逛逛,生活比较简单。当然,工资也比较“简单”,只能说在现代社会里,能满足个人基本的日常开销。

下班之后,我比较喜欢宅着,在宿舍看看书、刷刷剧。有时看古装剧,有时看动画片,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以前的老剧好。前段时间看了《大明王朝》《朱元璋》《雍正王朝》,还看了两集《甄嬛传》。

虽然考古人都痛恨盗墓,但盗墓的电影我还是看了好几部,有的还是买票到电影院看的。这些电影的情节只能说和考古毫无关系,但不了解的人以为考古也是要举个灯,从通道钻进墓室里去——当然不可能了。不过,就是看个热闹,如果都带着挑剔的眼光去审视,那所有的历史剧和历史小说就没法看了。

我的性格没有那么严肃较真。之前有记者问我一个问题:挖到国宝级文物和中彩票一等奖选哪个?我说当然选一等奖啊。当然,能挖到国宝级文物,对于考古人来说肯定是非常难得和幸运的事。只不过别人挖到了,我一样可以去欣赏和研究。但是中的一等奖是我的,不知道会有多少钱呢!

考古带给我一些生活习惯,比如,出去玩都像在考察,我去南京旅游,玩了3天,光博物馆就逛了5个。考古也会影响我的一些思维方式,比如,想得比较开。考古学看社会,会把时间线拉得很长,我们常说汉代以后就太晚了,实际上距今也有两千年。生活如果只看眼前,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挫折和问题,但从长远看,就总会过去的。

这两年来,我从前辈考古工作者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积累和坚守。这份工作需要耐心,厚积薄发。大家总是关注95后年轻人的“新”,我觉得这种“新”只是时代差异造成的。我们这一代确实面临新的环境、新的手段和工具,但从考古工作的实质来说,我觉得更多的还是传承。有时候前辈们的想法也很有趣,他们也经常在网上看各种信息。

回顾自己这两年的工作,我还是挺满意的。我是有考古理想的,现在依然有,希望未来还会继续有。短期愿望是,找个女朋友。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杜佳冰根据许丹阳口述整理)

许丹阳(三星堆4号祭祀坑发掘负责人)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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